天蒙蒙亮，我们早早从江城县城出发，蜿蜒在茂密的橡胶山林间。林子深处，曲水镇怒那村下甲马小组哈尼族文化传承人朱黑德家炊烟袅袅。一眼望去，翻过这片山林便是另外两个国家：老挝和越南。
“雄鸡一唱惊三国，枭枭炊烟似仙境。天下民族皆兄弟，丰庆祭祖共太平。”每逢哈尼年，村寨会特设“团龙古宴”（有各国民族大团结之意，设席几百桌），邀请族人和兄弟民族共庆，习俗代代相传至今。柊叶包烧鱼、鸡肉稀饭、双月猪都是“团龙古宴”的传统菜肴。
01
·龙凤呈祥·
在这个一眼望三国的山寨里，朱黑德和邻居们凌晨三、四点就起床上山割橡胶，他们要早早忙完这天的活计，以便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迎接哈尼族新年。回到村子后，村民们迅速协调好宴席的分工：食材由朱黑德一家提供，左邻右舍的男人们负责宰杀和烹饪，女人们则负责择菜、洗菜、下料。就这样，十几道菜，十几家人，人人出力，这一席菜是他们十几户人家齐心协力的一项事业。
“团龙古宴”中必有的两道菜是鸡肉稀饭和柊叶包烧鱼。住在距朱黑德家不远处的翁雄海提着撮箕、小桶前往村子下面的甲马河开始捞鱼，准备包烧鱼的材料。“这河里的鱼都是野生的，吃小鱼、小虾长大，我们一般会选红巴鱼和黄壳鱼来吃，这两种鱼肉质特别细腻、香甜。”
只见翁雄海卷起裤管，拿着撮箕一步一缓地走进河里，每一次，当他看准鱼的动静后，屏息几秒钟总能稳稳当当地有所斩获。不多会儿，小桶便装得满满当当。沿着鱼肚对称切开，麻利地去肠去脏，十几分钟前还在甲马河里活蹦乱跳的鱼儿便安静地躺在了朱黑德家的案板上。
盐巴、胡椒、草果、小米辣、大芫荽沫……最年长的阿奶用苍老的手熟练地将调料洒在鱼肉上，看起来，她似乎仅凭手感便能知道这些缤纷的佐料分量丝毫不差。翁雄海接过鱼肉用柊叶包裹后开始烘烤，这时的火候恰好，不会燎到鱼肉。用柊叶包烧，阻隔了柴火味对鱼肉味道的侵害，保留了鱼肉的清甜鲜嫩，还为鱼肉增加了一丝柊叶的清香。这叶子不能裹得过多也不能裹得过少，一到两层刚刚好。
在翁雄海做鱼的同时，另一拨人也同样忙活着。杨夸龙负责带着另外几名邻居捉鸡、杀鸡和炖鸡，鸡肉稀饭是杨夸龙的拿手菜。“这些鸡都是吃芭蕉地里的虫子长大的，白天它们自由活动，天黑了自己回家。今天杀了三只鸡，养的时间最短的一只是四个多月，最轻的有两斤多。”杨夸龙说完，看看鸡已经洗好，便吆喝一声：“大锅里的水和米放好没有？”只听见厨房里回答：“放好啦！”他便提着鸡，将它们整只整只地放在了大锅里。大锅的下面是简易的灶台，灶台边有两个人专门负责添加柴火。鸡肉稀饭一般要用大火炖一个多小时，炖熟后将鸡捞出砍开沾蘸水吃，稀饭则不掺和鸡肉单独舀在小碗里。杨夸龙说，这样一来，一举两得，一锅里菜和饭就都有了，一个灶台搞定。
02
·团龙古宴的由来·
黑乎乎的厨房里，他们边添着火，边聊起了团龙古宴的由来。相传很久以前，哈尼族的家乡爆发了一场外来民族入侵的战争。山寨被敌人包围，哈尼头人掩护族人转移，族人安全撤离，但头人却被敌人追杀，身负重伤，逃到了一片荒山野林。头人几天没有吃饭，昏倒在山坡上不省人事。生死关头，一群白鹇鸟从箐水里含着水排队给哈尼头人喂水，这一举动被上山采野菜的傣族姑娘看到，姑娘料想他定是被人追杀，不敢把他带回家治疗，将哈尼头人藏在了山谷中的窝棚里养伤。姑娘在山地间捡谷穗，捣出米来，用竹筒煮稀饭给哈尼头人吃。为使头人的身体快速恢复，姑娘在山林中捕野鸡，和米一起熬成稀饭给头人补身体。姑娘还到小河里捕鱼，用柊叶包好烧给头人吃。在傣族姑娘的细心照料下，哈尼头人的身体痊愈了。头人康复后告别傣族姑娘，却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头人身份，许诺日后定回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哈尼头人回到家乡，赶走了外族入侵者，派侍卫去接傣族姑娘。不幸的是，这位傣族姑娘救哈尼头人的事被人发现，入侵者抓住傣族姑娘，逼问她哈尼头人的下落，姑娘不说，被敌人杀害。为纪念这位傣族姑娘，头人把她当作拯救哈尼族的英雄，并宣布天下哈尼族和其他民族结为兄弟民族永世交好，让哈尼人不再受战乱之苦。同时规定哈尼族十月年时请各兄弟民族吃饭，把桌子摆成一圈、二圈，团结畅饮庆丰年。
“后来，哈尼人知道土司府里经常吃鸡肉稀饭和柊叶包烧鱼，也纷纷把鸡肉稀饭和柊叶包烧鱼列为传统菜肴，祖祖辈辈相传至今形成团龙古宴的特设菜系，并把这两道菜喻为龙凤呈祥。”朱黑德说。
03
·三吃双月猪·
除了鸡肉稀饭和柊叶包烧鱼，双月猪也是团龙古宴的重要菜肴。双月猪，顾名思义就是两个月大的小猪。
朱黑德告诉我们，过去，每逢哈尼十月年，哈尼族都设团龙古宴，祀拜天地神灵、祖先，感恩万物生灵。由于哈尼人及周边其他民族参与过十月年的人越来越多，头人下令每当喜庆之时，团龙宴顺街道摆宴席，共同接待客人。团龙宴每家一桌，菜谱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有一年，由头人领队每桌品尝想要评选出最好的味道。当尝到一户人家的乳猪时，感到十分诧异，“当时社会条件是舍不得杀小猪的，别人家都是杀大猪过年。”头人了解到，这家人家境贫寒，奶奶 60 多岁双目失明，父母早亡，哥哥 11 岁，妹妹 9 岁，奶孙三人相依为命，为了这个神圣的节日，一家人将哥哥打工换来的小乳猪杀了做菜，用妹妹帮工换来的三个鸡蛋做蘸水，上山摘了些野菜配餐，做了一桌席。认真品尝后，头人惊奇地发现这桌席是当年最有特色、味道最鲜嫩可口的菜肴，荣获那一年评比第一名。
所有族人被两兄妹对天地神灵及先祖的崇敬和对长辈的孝心所感动，头人下令，以后每年哈尼团龙宴上必须有“双月土猪”这道菜。
为遵循传统制作这道菜，两个男人磨刀霍霍，女人则准备好了热水和大盆，另外四五个男人对小猪围追堵截，两个月大的小猪既机警又灵敏，这小猪和饲养场里的猪不同，它平日在山间活动，要成功地抓住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大半天，直到男人们满头大汗，才把小猪抓住。宰杀时，邻家大爷连忙把大碗放在宰杀猪的地方，几分钟后，猪血便淌满一碗。
宰杀后，开始清洗，和火燎猪毛的方式不同，哈尼人用刀片“唰唰唰”来回刮猪毛。朱黑德解释：“双月猪是极品的猪肉，猪再小一分则没有嚼劲，再大一分则肥肉太多，对如此鲜美的猪肉，如果用火燎，会极大地影响肉质的细嫩程度，且还会在猪肉上留下火烟味。虽然刀刮猪毛费时费力，但这个方法不损伤乳猪本味。”
双月猪清洗好后，有三种做法，第一种做法同鸡肉稀饭的做法一致，把双月猪大部分的骨架连着猪头放在装满米饭和水的大铁锅里炖煮，做成猪肉稀饭。煮好后，把猪肉捞出砍开，一部分用来烧烤、一部分直接沾蘸水吃。第二种做法，是把双月猪身上的瘦肉切成肉片，用大火爆炒，倒入猪血，放入香八果（当地特有的野生调味料，味道类似八角）、草果、胡椒、辣椒、食盐等，就这样直接生血拌着熟肉吃。
有趣的是，在吃之前，朱黑德会在装菜的小盆上架上筷子，在筷子上放生炭，他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据说碳能吸附食物里的细菌，算是消毒了。这是当地哈尼族人极爱的一道菜，口感十分细腻。第三种双月猪的吃法，是将其肝脏和肠肚爆炒，和汉族的杀猪饭类似。
04
·野性十足的古宴·
寨子里的炉火很旺，大概两个小时，鸡肉、猪肉、鱼肉都熟了，哈尼族媳妇们准备的各种炒野菜也起锅了。装盘上菜，妇女们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鸡肉稀饭、猪肉稀饭、烤猪肉、烤鱼、生血旺……一道道精心烹饪的美食就这样伴着歌声上桌了。
先夹一片鸡皮，鸡皮拌着蘸水的酸辣味道刚一入口就化开了，之后整个口腔里都是浓郁的香味。烤猪肉亦是，比手巴掌稍小一些的排骨，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抬着啃，咬开酥脆的表层，里面的肉质丝丝分明，又软又糯，即便烤过，仍然有很多汁水往外溢。
肉好吃，稀饭也不含糊。吃一口肉，再喝一口稀饭，稀饭浓浓的汤汁里饱含了肉的鲜美和米饭的清甜，解腻又解馋。不得不说一说蘸水，一桌上有两碗蘸水，一碗是用来沾鸡肉和猪肉的，除辣椒、芫荽各种寻常调料，里面还加了一个连着壳煮熟的鸡蛋，蛋黄在蘸水里化开会粘在肉上；另一碗蘸水则是用来沾蔬菜的，它还有个特别的名字“鱼剁生”，顾名思义，里面加入了很多煮熟后被剁细的鱼肉，生蔬菜的清脆加上鱼剁生，一起放进嘴里，口感异常清新。烤鱼的滋味也不赖，用柊叶包烧，作料的味道进入鱼肉里，一口下去，能慢慢咀嚼出辣、麻、香、甜等各种层次的味道。
有了佳肴，哪能没有美酒，朱黑德端起酒杯唱起了敬酒歌，悠扬的旋律古朴、赤诚，让人无法拒绝，一口酒下肚，他打趣说，“你们敢不敢吃点生血旺？”